冬天某山區學園，雙人宿舍裡只有滑鼠的聲音和線上遊戲的背景音，狄嵐剛和隊友跑完副本，才想起一旁泡太久的泡麵，室友是研究所的學長，七天有六天不在房間，狹小陽台堆了一包黑色塑膠袋，是累積數天的垃圾。
狄嵐下線之後開網頁瀏覽，一邊解決晚餐，發現門把在轉動，學長難得這時候出現，還丟了包鹹酥雞給他說：「喂，請你吃。」
「不是你吃剩的嗎？」
「才不是咧。」
學長打開衣櫃開始挑衣服，發現狄嵐疑惑的看過來，笑著解釋：「我等下還要出去啦。」
「哦。你不是才剛失戀？」
「屁啦。明天的校園服務我幫你排到中午，你以後還是不要早上做，上次差點被你嚇死。」
「喔，好啦。」狄嵐無奈的撇嘴，回頭逛網。
他們的校區在山上，校園和宿舍被濃密的樹林環繞，從窗子往外看是黑壓壓的一片，林子跟夜空是融在一起，只有黯淡的月光和一些路燈。
學長的抱怨來自於狄嵐太蒼白的皮膚和薄弱的存在感，有次校園服務，狄嵐從上坡走下來，山上霧氣裡的狄嵐就像是一縷幽魂，嚇得拿著點名簿的學長差點把東西砸過去。畢竟山上怪事多，學長是個色大膽小的人，所以才將狄嵐的服務時間排開。
對別人來說狄嵐是個低調而含蓄的人，被動而寡言，但他只是對外界的事不太在意，喜歡活在自己的世界而已。
狄嵐盯著網路新聞標題，有趣的念出口：「今夜子時五星連珠，星月直陳，是七曜同宮。學長，今天搞不好會發現什麼有趣的事。」
正要進浴室洗澡的學長翻白眼念他：「你小說看太多哦。多去聯誼，別整天窩在房間，宅死了。」
「不是窩在房間就叫宅好嘛！」狄嵐反駁。
「我知道啊。別以為我沒看到你床底下那些食玩跟盒玩！」
兩人鬥了幾句嘴，半小時候學長跑出去約會，狄嵐一如既往的下載東西、聽音樂、上網。他其實不愛經營人際關係，與人往來他總是被動的那個，雖然並非不諳世事，但他還不想提早面對那些麻煩的事情。
對於人生，狄嵐想得很簡單，因為他要的不多，就是平穩的過完一生，然後盡可能維持那些小小的興趣。說是興趣，也是種調劑而已，他常覺得沒有什麼能牢牢掌握，所以能及時行樂就多享受點。
學長或其他親友都擔心狄嵐，覺得他像霧一樣輕飄飄的看不透，其實他確實自認膚淺，他要的享樂也不是刻意追求浮華歡愉，就只是一份安心感。
「呼，終於把你這個BOSS給幹掉，切，竟然還這麼窮，不掉寶。」狄嵐又花了時間打怪練等，因為疲累而趴在桌上小憩，沒想到就這麼睡著了。
夜裡微涼的風穿過窗縫撓過他的頸背，半夢半醒裡他覺得好像能看到白茫茫的地方有個小孩，視線是模糊的，那人的輪廓亦然，光暈像雪花般飄蕩晃動。
他看到那個人有一頭深色長髮，透著詭異的紫光，那人站在全白的世界裡問：「兩千年因緣已盡，我要的東西，請你務必捎來。」
「什麼東西？你是誰？」
「我還不是我，僅藏於混沌未明。混沌裡藏有清明，為我闢境之人在繁華盡謝處。每當因緣了結，便又始生。」
「吭？」
「你一直不醒，也不是辦法。那碎片寄附在你的因果之中，我便只能乘勢轉借，任何的夢都會醒，你亦無異。」
刺寒的風，像千萬根細如絲線的針，滲入頸背，流竄脊骨，狄嵐被冰寒氣息刷得渾身打顫，從座位上彈跳起來。
他愣愣的瞪著眼前電腦的螢幕保護程式，轉頭看窗戶，喃喃自語：「見鬼啊。」
這麼說也不對，雖然宿舍本來就偶爾會有靈異傳聞，可是他一向是絕緣體，有生以來半次都沒遇過，但剛才的夢太過詭異，有些感覺很真實，但那個人的存在又縹緲不定。
「該不會是線上遊戲玩太多，那我砍一個好了，反正……」狄嵐納悶皺眉，正打開控制台處理，就聽到東西敲到窗子上的聲音。
咚、咚咚咚、咚、刷啦啦啦──
有白色的東西從天而降，狄嵐錯愕的盯著窗台看，疑似是冰雹還是什麼，他覺得很不可思議，莫非剛才的夢是預知要下冰雹？
感到新奇的他戴上帽子，打開窗探頭觀察，雖然想起什麼幾星連珠的事，不過沒天文器材也看不到，但他還是反射性抬頭望空，雖然危險又覺得刺激，他興奮得跳了跳，沒想到項鍊的墜子掉到了外面窗台。
「靠！」他驚呼，這窗子不連接旁邊陽台，墜子奇蹟似的沒滾落出去，但想拿回它也幾乎不可能，因為狄嵐的手沒那麼長，但那墜子是母親遺物，一塊屬於半寶石的藍玉髓。
焦急的狄嵐抓著頭在室裡繞來繞去，隨即在垃圾桶翻找昨天吃冰留下的小湯匙，他抓著窗框將上半身探出去，努力的想把墜子撈回來。冰雹不知何時已經停了，狄嵐努力了老半天，本來已經撈到它，但誰料到獨處的宿舍裡會冒出一股力量將他推出窗外。
「幹啊啊啊啊啊──」
墜樓的驚叫在黑夜裡無疾而終，遠方天際陰霾散去，月色逐而明朗，飄開的雲影彷彿是一道優雅的弧，像某種動物縱身飛躍的身影。
＊ ＊ ＊
幽涼深山中，一張藤織的吊網上睡著一個孩子，他漂亮得辨別不出男女，夢醒睜眼，有雙璀璨的眼眸，眸色是淡雅的紫，一如他反射銀芒的長髮。
這座冰魄崖是他的地盤，在此他是眾妖之主，平日以濃霧隔絕外界，不讓俗世眾生打攪他們清修，而大多時間裡他是沉睡著的，今兒個不知怎麼回事被擾醒，適才的夢境煙消雲散，記也記不起來。
一隻雲雀飛來枝頭報信道：「純狐殿下，有個男人在山裡烤魚，離我們這兒很近，要去把他嚇跑嗎？」妖精們習慣喚他殿下，只因他們奉其為主，視其為王。
他沉默良久，才出聲指示：「不必，你也別驚動誰了。我自己過去看看。」
盛夏山林間，葉翠花嬌，正是鳥獸們活躍的時期。
身為部族之長的夏御溫難得偷閒跑到山中釣魚，太常打獵，偶爾換些事做也不錯。消磨半天光陰，他在溪邊架起竹架，搬些石塊、堆了乾草，開始就地烤魚。腳邊的一簍魚則是準備留著帶回去分享的，地上還有設陷阱捉到的野兔、獐子。
林蔭下涼風徐徐吹來，撓著枝葉飄蕩，將烈日陽光拆成碎片鋪落在地面，也撒落在夏御溫結實蜜色的肌膚上化作暖意。他沐浴著光和風，閉目養神，不久便忘卻平日的辛勞及汗水，恢復了敏銳的感受，並察覺自己像是正被人盯著。
雖說山裡精怪妖魅甚多，但也可能只是貪饞的動物，夏御溫不打算驚擾彼此，將東西稍微收拾了下準備下山，烤魚還剩下半尾，乾脆就送給藏身暗處的傢伙好了。
如此打算，夏御溫拎著佩劍、釣具跟獵物走了一小段路，想起幼時聽過的遠古傳說。
長輩們提過在這附近有座被妖神藏起的冰魄崖，那裡住了隻美麗的九尾狐，銀白毛皮透著幽雅的淡紫，在雪地裡光華燦燦猶勝霜雪，是凝聚天地靈氣的靈獸。
可惜無人教養，調皮頑劣，所幸那隻九尾狐對人間不屑一顧，總是窩在冰魄崖自得其樂，所以和外界未曾有過什麼衝突。
傳說終究是傳說，這片綿延不絕的山峰總有細數不盡的故事與神話，夏御溫本來不在意，但他的步伐越來越緩，忽然轉身走回山上。他想瞧瞧剩下那半尾烤魚引來了什麼，單純好奇的念頭將他帶到一個形貌年幼的孩童面前。
在這種深山野嶺絕對不會出現如此年幼的孩子，加上那孩童一頭銀亮似雪的白髮和淺紫的瞳仁，夏御溫知道他不是人。那孩子正盯著半尾烤魚看，夏御溫一出現兩個人大眼瞪小眼，久久沒有言語。
夏御溫仔細打量對方，除了怪異的髮色跟眼睛，確實像個人，但又漂亮得不像是人，膚若白瓷、唇如淡櫻、裸足踏地卻不沾塵埃，縱然面無表情，模樣仍是惹人憐愛。
「肚子餓，要不再烤一隻給你？」夏御溫舉起手上那簍魚，也不明白自己想做什麼，也許是想引起對方注意而已。
孩童不說話，自動坐到一旁的石塊上，像在等夏御溫烤魚，夏御溫心裡不禁發軟，重新整理過，將魚抓出來料理一翻擱到架上烤熟。
「我叫夏御溫。」他留意火勢將魚翻身，但大多注意力在那孩子身上。
「嗯。」孩童清冷低微的應了聲，對人類毫不在意，注意力全在那尾烤魚。
「有名字麼？」
「……純狐玥凊。」這是他給自己取的名字，姓氏源於附近曾有個部落叫純狐，那部落是妖異的後代，後來被滅了。名則是因為他喜歡聽水流激石的聲響，又性喜寒涼，故取罄樂諧音自命為玥凊。
冰魄崖的由來是因為山脈裡含有豐富的玉石，月下常能看到山裡散發幽微玉輝，而冰魄是月的雅稱。純狐玥凊平常不食人間煙火，僅以月輝為食，眉髮毛色的光澤和長度便是他力量的依據。孩童外貌則是因為他修練精純，不刻意變化而化作人形的話就是這副稚氣模樣。
「好了沒有？」純狐玥凊有點不耐的催促。
「快了。」夏御溫發現這孩子似乎很饞嘴，其實跟一般孩子差不多，不由得將他視作普通小孩，態度放鬆不少。
「我看是已經好了。」男孩伸手要拿烤魚，卻被夏御溫拍開手。
「與人取物當心存感激，好歹說聲謝。」
「是你自己要烤給我吃的。快給我。」純狐玥凊迅速出手，卻被夏御溫攔截並抽走烤魚，前者不死心再度撲上，後者幾招反手拆了突襲。
純狐玥凊已經勾著夏御溫手臂整個掛在空中，意識到自己失態離忙跳開罵道：「你到底給不給我吃，你要敢耍我，下場可是很可怕的。」
夏御溫忍不住勾起嘴角，用逗弄孩童的口吻回答：「小小年紀卻是這種口氣，眼神也陰毒得可怕，難道沒人教你與人往來的基本禮數？」
「放屁，我才不跟人往來。」
「好，只要你回答我的問題，我就考慮請你吃烤魚。」
純狐玥凊瞇眼，他也不愛瞎折騰，相當不耐的丟了句：「快問。」
「你是什麼精怪？」
「哼，只怕你聽了要嚇得屁滾尿流。」小童一手插腰，一手撥開肩上長髮，姿態高傲的說：「我可是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九尾銀狐。」
夏御溫呆了下，沒想到會這麼輕易見到傳說中的主角，形象跟傳說很難聯想得上，這孩子眼神不善、教養奇差，還非常欠教訓。
「麻煩。」純狐玥凊已經沒有耐心，他握著拳一派輕鬆的嘟噥：「我一向不吃人，骨頭太多，不過你這傢伙可能也不錯吃，乾脆連你一起──什麼？」
眨眼間，純狐玥凊被夏御溫拎起來，就像在拎小雞一樣，夏御溫忽然嚴肅的說：「居然連人也吃，非把你教訓一番不可。」
「等、什……」
夏御溫把男童放在腿上，拉下他褲子開始打屁股。一切發生得太突然，純狐玥凊沒想到有誰敢這樣冒犯他，就連羅剎神仙都不敢放肆，但夏御溫區區一個人類卻把他當兒子般痛打，他反應不及，白白挨了頓打，而且無法預料的哭了起來。
「好痛！」是痛，非常痛。活這麼久以來，只有純狐玥凊讓別人吃虧，哪有人敢稍微用力的碰他，他當然沒有這種挨打經驗，因此不顧顏面的哭罵起來。
夏御溫仍板著臉教訓這隻壞妖精，只是純狐玥凊把自己哭得有夠狼狽，叫得實在誇張，他也不過是用平常力道在揍人而已，哪用得著哭得死去活來。
「躲回山裡別再讓人看見了。好生修行，別幹壞勾當。」夏御溫替他拉好褲子，把烤魚塞給他，還在想有沒有什麼給忘了，那孩子已經一溜煙消失了。
「奇恥大辱！奇恥大辱！」純狐玥凊恨恨的咬著烤魚咒罵，咬牙切齒道：「夏御溫，我要你後悔！」
純狐玥凊開始在人間搗亂，他的存在被天地察覺，追獵他的越來越多，他不甚在意，抱著戲弄眾生的念頭繼續玩鬧。遊戲開始變得荒誕乖戾，他的心性也越發狂暴。
夏御溫與純狐玥凊幾次對陣下來，只覺得他眉髮和眼睛的紫越來越深，那是魔性之色，這妖精已經徹底入魔。群起討伐的仙魔逐獵純狐玥凊由冰魄崖至仙峰瑤柱，多方勢力僵持惡鬥數月，純狐玥凊被逼出原形，身形如山的巨獸和敵人廝殺，而人間則由夏御溫取得神弓，趕往熾魂峽狙殺九尾狐。
山峽間高塔佇立，夏御溫對著遠方日月升起的方向，在那裡有道龐大的黑影掩去光輝，他知道玥凊再也不是那個調皮可愛的妖精，而是玩瘋了、入魔發狂的野獸。他竭盡全力拉弓，只求能讓入魔的玥凊獲得救贖。
茫亂顛狂的銀狐在大地山河肆虐，難察遙遠彼方的動靜，正殺得血液沸騰，牠只見一簇白光刺入眼底，身上倏然襲來劇痛。氣血不再翻湧，亂世歸於寧靜，純狐玥凊自高空墜落，身形在宇宙裡渺小的宛如沙粒。
恍惚間，他好像見到夏御溫對著自己微笑，然後轉身就走，無法挽留。
「我會死。」純狐玥凊這麼想著，因為他意識到夏御溫不惜犧牲性命也要殺掉自己，那男人成功了。
然而過了很久，當他在度恢復意識，是被一團溫暖的白光包圍。
「這就是俗稱的佛光啊。真溫暖。」他喜歡寒冷，但並不討厭這種溫暖。有個陌生的男人來到他身邊，是個樣貌俊逸的男人。
「上天慈悲，念你為天地靈物，留你一命，盼你重新來過。」男人簡短的報上名字：「我叫作嫣，是個無籍仙人。特地來監督你，助你泯除修羅狂暴之心。」
純狐玥凊撿回一命，和嫣回到冰魄崖重新修練，從一隻小狐狸開始修行，失去靈力的他剩下一條尾巴，所幸他貪吃又貪睡，不吃吃月魄就是曬月光，很快將其餘的尾巴補足。
後來嫣戀上一位凡人。凡人，是純狐玥凊最不屑的種族，弱小又自大，可笑至極，但嫣後來仍是離他而去，並在離去前提示他，是時候到凡間了結過去的因果。
「因果是麼。」純狐玥凊躺在藤織的吊網裡哼笑：「不就是一箭射死我的傢伙嘛。」
那一箭說來非仇，還是他必須還的恩情。沒有死過一次，就沒有新生。嫣說過，混沌就是混沌，任何擺脫混沌的開始都要有個約束，而夏御溫是純狐玥凊的約束者。
純狐玥凊記不清楚其間的紛擾，只記得最初與最後，從殘破記憶裡找尋到零星片段，就是他被夏御溫揍屁股、夏御溫請他吃烤魚，還有最後那一箭。痛得無以復加，讓他銘記於心的痛。
嫣離開，冰魄崖不過又是恢復到原本的樣子，純狐玥凊沒有什麼感傷，只不過他漸漸改變了心念。雖然他不屑凡人，卻也覺得有必要去人間走一遭。
「舊仇可泯，新仇難忘。」他冷笑：「姑且去看你在人間是什麼樣子好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