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樹銀花接連盛放的夜空下,兄弟倆小手拉小手在熱鬧街頭穿梭,讓爹娘追著跑,爹爹一手逮一個崽子臭罵,他們哭鬧要買糖吃,一家四口就買了畫糖跟人擠在橋上賞煙火。

  「唔,嗯。」原來是夢。外頭放著煙火,但這兒卻不是他曾經看煙火的南方,而是遙遠的北方。

  秋燦吁出一口氣,勾起一抹無奈的笑。曾經的美好確實只能在夢中相遇,夢彷彿能留存各種人們不捨與追求的美好,教人無法抗拒。
  現實若無執著,又何必在夢裡苦尋。
  正因為如此,在那茫茫渺渺的虛境裡,多少藏了人們真實的心思和念頭。

  收拾心中雜緒,秋燦抬頭看到一個長眸歛光、眉若遠山的男人在涮火鍋,那張臉的五官生得不差,但絕不令人驚豔。
  與其說生得清秀,不如說生得清淡如水,就算多看幾眼也記不清楚,但是仔細看會發現這人左眉裡有個淡痣,就是人家說草裡藏珠的眉相。

  大年夜,北方龍霜城幾無外地客,這唯二的客棧也就他們兩個客人,老闆伙計全回家過年,留下他們自己招呼自己。
  秋燦讓伙計備了這些酒菜,一人獨享,不久跑來一個身形高挑卻稍嫌文弱的男子,說是來這兒義診,沒想到有事耽擱,這晚才進城,連住的地方都沒能找好。

  簡單講,他們就是兩個陌生人,一個是彈琵琶的藝人,一個是背藥箱四處跑的大夫。

  裴清和挾起肉片涮熟,吹開肉片上的熱氣送進嘴裡,再抬眼覷著方桌對面趴著的秋燦。
  這火鍋還沒吃完,秋燦就一手拄頰打盹兒,適才模糊哼了哼聲轉醒,裴清和客氣笑道:「公子你吃到一半就睡著,我幫你涮了些肉和菜料,你接著吃吧。」
  「謝謝。」打瞌睡的男子有一頭烏亮的長髮,用深藍的絲縧隨意梳抓幾綹繫在腦後,但大部分垂在肩背,修剪不齊的瀏海散落,還掩去近半的容顏。
  儘管如此,仍能看見他有雙好看的眼睛,右眼尾的小K痣藏在長睫陰影下,他不笑的時候並不起眼,但只要微微勾起嘴角,神韻剎時燦爛,容顏生光。

  「還有別喊我公子啦。我不都說我叫秋燦了?一介走唱藝人而已。」
  裴清和想了下,問他:「那我喊你秋兄弟?」
  「隨你高興。要不我也叫你裴兄弟。」
  「我虛長你兩歲,你若不嫌我佔便宜,我叫你小秋。」
  「好啊。我敬裴兄一杯。」秋燦拿起碗,反過來笑說:「這碗空啦。沒關係,我自己倒。」

  「剛才聊到哪兒?」裴清和咬著箸尖思忖。
  「好像是講到家鄉,裴兄是南方來的,聽我口音也猜我是南方人。」
  「哦,對對對。我啊,我是南方古都的豐姜人。」
  秋燦表情微變,抬頭望著他說:「豐姜?」
  「是啊。」裴清和得意的告訴他:「這種大節會施放煙火的地方,除了皇城之外,就是南方的豐姜,還有這個遠在北方的龍霜城。你是哪兒的人?趕來這兒是想觀賞煙火麼?」
  秋燦淺笑答道:「我小時候就是在豐姜看過煙火,想來這兒看看這裡有什麼不一樣。不過我不是豐姜人,而是生在鄰近一個小村鎮。我很早就離家,家鄉的事情都快忘光了。」

  裴清和吃進一片肉,細嚼慢嚥,盯著秋燦的臉點頭應聲,接著瞄到他斜後方的琵琶,秋燦與之相視而笑,取來琵琶說:「它是我的家當。」
  「紫檀直甲?」這話指的是以整塊紫檀板製成的琴背,直甲即是上品,木頭拼接成的則屬次品。
  秋燦笑答:「怎麼可能,只是花梨木。雖然不是拼湊起來的,可是費了我不少工夫。」
  「自己做的?」
  「當然不是了。啊哈哈,裴兄太看得起我啦。」秋燦自一個長方形小匣子取出指片,指片和別人所用的樣式不同,是金屬製成指套,不用沾黏的方式,而是戴在指頭上彈挽琴弦。

  「這個才是花費我心血的東西。」秋燦笑著眨了單眼,抱琵琶望向窗口坐,煙火早已施放結束,K黢黢的夜幕餘留尚未散盡的白煙,他拂了兩三個泛音,悠悠唱彈。

  「蜉蝣之羽,衣裳楚楚。蜉蝣之翼,采采衣服。蜉蝣掘閱,麻衣如雪。朝生暮亡,於我歸處。」
  裴清和抿了口酒,說:「聽起來真感傷。」
  「大過年唱錯了曲。」秋燦拍拍額頭,說了句「大吉大利」後改而奏起輕快的曲子,嘈嘈切切,微微搖頭晃腦,轉頭對人露出有點輕浮而滑稽的笑,把裴清和逗得笑了出來。

  「幸虧今晚遇到你。」裴清和愉快的說。
  「遇到我、讓我請客是吧。」
  窮酸大夫訕笑,秋燦接著講:「團圓夜無伴,委實淒涼,兩個男人一塊兒乾瞪眼,更是苦悶,所幸有酒有肉,甚是欣慰。」
  「小秋也是今天剛進城的?」
  「來個把月了。」秋燦把殘酒喝乾,將最後一滴倒進嘴裡,舔過唇回答:「我在雜院裡租屋住,還有間空房沒什麼整理,我可以便宜租你,攤些租金,我看房東大娘人很好,跟她講一聲應該不成問題。」
  裴清和拱手道謝,事情就這麼講定,秋燦只是覺得沒必要故意和人疏遠,他帶裴清和到城裡偏東的一條巷弄內,直通到底臨江水的最後一戶就是他租住的地方,裡面荒草雜生,枯黃的枝葉和滿地落葉,看不出半點過年迎春的氣氛,顯然秋燦平常沒在整理。

  秋燦臉上微哂,哼笑道:「我來的時候就差不多這樣,裴兄你將就著吧。」
  裴清和汗顏,尷尬笑應,驀地懷裡被塞了琵琶,剛好和他背上沉甸甸的藥箱做平衡,他不解的看向秋燦,秋燦說:「當大夫也很辛苦,你不是得去義塾給人看診,早點歇著。我吃太飽,想出去散步,琵琶你找個地方隨意擱著好了。」
  「呃,我不是明天才去義診,明天大家都還在過年吧,小秋、小……」

  秋燦自顧自的往外晃,巷裡無光,稍早兩人只提了小燈籠,他出門時把燈籠留給裴大夫,身影很快就被夜色吞沒。

  龍霜城是個特別的地方,朝廷向來不容江湖勢力坐大,唯獨對龍霜城能睜隻眼、閉隻眼,原因就在龍霜城一向孤高低調,不輕易過問朝野事務,也甚少和江湖幫派有所結交往來。
  北方山嶽連綿不斷,縱有河谷平原也暗藏天候詭變的危險,而龍霜城恰好接近國境邊防的樞紐位置,城中有養馬人家能提供軍隊馬匹糧草,撇開龍霜城的存在,其他百姓就只是尋常人家,沒有任何威脅。

  除了沒有必要的理由與龍霜城為敵,也沒有幾人能真正與龍霜城為敵,因為該城的城主擁有天底下最高深莫測的武功,底下的人同樣有一身本事,若不是被迎進城的客人,也沒幾個人潛入後能安穩走著出來。

  秋燦並沒有那樣至Q的功夫,他唯一至Q的並不是彈琵琶的功夫,而是當樑上君子的身法了得,一般人難以攀爬的高牆,他像貓一樣三兩下就徒手摸上去,速度極快,連壁虎的動靜恐怕都大過他。
  牆上站崗的人剛換人輪值,守城門的人還沒走上來,秋燦已經躍下另一面牆潛進城裡,他的動作反射性的藏匿在自然的動靜裡,晚風、微光、露水,沒有洩露出屬於他的氣息。

  秋燦小心翼翼來到一間築在池畔的小木舍,屋舍裡還有燈光,那裡住的應是龍霜城的二當家,嚴樺。
  嚴樺一向深居簡出,比起鑽研武功,更愛閱覽書卷,知識淵博,據說連龍霜城裡配的煙火也是照他的設計製作,還喜歡改製樂器,出門最常去的地方就是義塾,不僅讀書寫字,也會給孩子們講各種趣事。
  簡單說來就是個不識武的好人,聽說嚴家對嚴樺的事也不怎麼放心上,對城主地位既無威脅,名聲自然也不高,就只有當地的人知道嚴樺。

  秋燦千山萬水來到北方,為的並不是瞻望龍霜城這個平凡的二當家,也不是想找城裡的人討教武功,而是因為嚴樺在很久以前有個名字,叫秋樺。

  他和秋樺是雙生兄弟,十多年前家鄉流行一種怪病,得病的孩子多半因而瘋癲失智,唯獨他和秋樺沒事,但他們的父母卻離奇死在家中,後來出現一個瞎了單眼的假和尚,和尚把他們兄弟賣給牙人,兩人從此失散。

  「找了你好久,秋樺。」秋燦躲在牆上樹影間,這一個月以來他天天潛到這兒等秋樺出現,有時見不著面,遠遠看到屋裡燈亮、燈滅,覺得弟弟還活著就心滿意足。

  秋燦被賣了之後過得並不好,為了生存,他逼迫自己學會許多事,但沒有一樣能光明正大攤開講,只有彈琵琶勉強還能當件正經事。
  後來輾轉打聽到秋樺被賣到北方,他花了不少錢和心力追尋,終於挖掘到一絲可能性,弟弟可能被龍霜城的嚴氏收作養子,改名嚴樺。

  於是秋燦冒了性命危險潛進來,他發現潛進城裡沒有想像的那麼困難,也許城裡真的沒人發現,又或者發現了卻不在乎他這麼一隻老鼠,加上他也沒真的偷什麼東西,就等著放長線釣大魚?
  殊不知他這麼做只是為了見親弟弟,如今見到卻沒能相認,因為秋燦心裡有太多顧忌,他甚至開始猶豫迷惘。

  他還記得當年在賊船上,秋樺緊緊握住他的手,告訴他有朝一日他們能再相見。

  這並不是空口白話,秋樺確實有異能,如果秋樺說等會兒要打雷,天空就一定會出現閃電和雷光,秋樺說後天村裡會下雨,就一定會有雨水。
  秋燦不清楚秋樺能預見到多少事,又能預知多久以後的事,秋樺也說自己無法預料將會看到什麼,爹娘怕招惹是非,便教他們倆不得張揚這些。

  但是當時秋樺確實講過,有天他們會再相見,秋燦卻不清楚那是弟弟安慰他,還是希望有天他能去救自己。
  而今,秋樺已經不需要他這個哥哥出現了吧。

  「秋樺,你真好。」秋燦有點羨慕,對於秋樺能過這麼光明的日子,他由衷欣慰,他們倆起碼有一個能走在陽光下,他不想讓弟弟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偷兒,專作見不得光的事,也不希望弟弟的人生毀在自己手上。

  或許從此斷絕關係最好,不是麼?

  秋燦如此思忖,心中百般不捨。只要知道唯一的親人活在世上,將來能過上不錯的日子就足夠了不是?
  這些時日他反覆思量,秋燦決定今晚是最後一次來見秋樺,了結自己一樁心願。

  深宵時分,嚴樺尚未熄燈就寢,反而提了燈籠走到外面,燈光照亮水池,這種寒冷的天氣,池裡卻滿是蓮葉,水面開著一朵幾乎和臉一樣大的白蓮花,花姿壯麗絕豔,彷彿透出月色般的薄光。
  不久來了另一男人,來者背光,秋燦幾乎沒察覺對方來時的腳步、氣息,想必是個武藝高強的人,連忙收歛自己的氣息,小心躲藏在陰影裡,只聽到他們交談的聲音。

  雖然沒看清嚴樺的模樣,秋燦卻聽出他語調有明顯起伏,彷彿很高興見到這人,接著就聽到嚴樺喊那人一聲:「哥哥。」

  秋燦有點黯然,那聲哥哥本來是專屬於他的,如今聽見只覺得不是滋味。

  嚴樺喚的自然是這座城的主人,嚴泓之。
  「這麼晚還沒休息,不累?」
  「等下你不是就要親自將這朵龍霜送去京城?我想在這之前再看它一眼,好歹是我苦心栽培十年的成果。」
  「這麼捨不得,要不我去極北的天池摘野生的回來賠你。」
  嚴樺苦笑道:「說不定只剩我們城裡這朵了。」
  嚴泓之拍了拍嚴樺的肩,安慰道:「也許再十年它又開花也不一定。但小皇帝等不及十年,他的命靠宮裡的藥吊著,就等這朵龍霜救命。」
  「用這朵蓮花換取朝廷對龍霜城的戒心,免去無謂的紛爭,確實很划算。」嚴樺垂眸道:「所以我怎麼會不肯割愛呢。不給,朝廷會說我們要反,百姓無端遭殃,你們這些懂得刀劍又武功高強的人還不打緊,就苦了那些老實人。」

  嚴泓之面無表情覷他,輕哼道:「是,就你是好人。」
  「哥哥你生氣啦?」
  「我若這麼簡單就生氣,你這小命留得到今日麼?」嚴泓之伸手輕捏嚴樺耳朵,嚴樺縮肩躲開,摀住半邊臉藏起羞赧的表情。

  在他身後,嚴泓之注視的神情轉而深沉,他問:「你只是出來看蓮花,不是等我麼?」
  這話讓影子裡的秋燦一頭霧水,嚴樺亂了的呼吸心跳卻告訴他這句話裡的曖昧。嚴樺轉身走向嚴泓之,倚偎到他胸前低聲問:「哥哥,要是我和小皇帝生了一樣的病……」
  嚴泓之輕摸他的頭,淡笑道:「怎麼可能。那怪病是十多年前外域傳入的蟲草,本是想治皇子的瘋癲之症,豈料對幼童有所毒害,當年全數燒毀。誰曉得有心者偷偷留下蟲草,沉潛多年用來殺害皇帝。我們這兒離京師遙遠,又沒有絕對的利害關係,再說就算要針對龍霜城也該是衝著我來,哪輪得到你。」

  「假如,我是說假如。」
  嚴泓之望著嚴樺認真的表情,慢慢凝起笑容,嚴肅對他說:「再怎樣都要顧全大局,你知道我會怎麼選。」
  嚴樺釋然笑道:「那就好。這才是好城主。」
  「你試探我。」嚴泓之半開玩笑的掐他臉頰,忽地把人抱住。

  秋燦聽不到交談,只剩那兩人微亂又趨於平穩的呼吸心跳。雖然他和親弟相隔多年不見,別人說雙生子有某種感應,他向來覺得玄之又玄,不怎麼相信,可是冥冥中又相信弟弟還活著,相信他們有天會相見。

  這一刻,雖說沒人告訴秋燦那是怎麼回事,但他就是明白嚴樺和嚴泓之的關係,不僅是曖昧。
  「這哪是兄弟。分明……」秋燦心裡冒出一個念頭,卻不打算再深究,反正只要弟弟平安快樂就好,別的事他不想再涉入。

  然而嚴泓之還沒離開,秋燦不敢貿然妄動,就算手腳開始有些麻,也只能提氣運功,紓緩身上不舒服的感覺,但心裡更不舒服。親弟弟怎麼跟男人搞一塊兒,對方貌若天仙不成?

  「哥哥。」嚴樺在嚴泓之懷裡瞄向池子,提醒道:「它已經盛開,能離水了。趁午時凋零前讓御醫製藥送入宮裡,這事就結束了。」
  「一會兒我會去辦,總管他們會處理,你早點歇下。」

  嚴泓之把人哄進屋裡,接著往虛空一挽,指上拈了一片水氣凝成的薄冰,冰片飛射削斷蓮莖,他大掌朝蓮花收攏,蓮花落水前就換了方向飛到人手中。
  這採收的光景恰好讓秋燦看見,好像霜白的蓮花自己飛到那人手中,秋燦不得不暗自稱奇,還沒見過天底下有人功力如此深厚,不用涉水也不必拿剪子,直接摘花走人。

  秋燦探頭看了眼木屋,嘆道:「阿樺,你不是真的看中了龍霜城的城主吧?」
  他並不看好那種曖昧不明的關係,更何況對象同是男子,到哪兒都會惹人非議,可是自己又有什麼辦法介入?

  秋燦挪動身軀,想等身手恢復靈敏就立刻離開,小屋這時有動靜,是嚴樺推開門走出來,沒有提燈,站在屋前架高的木廊上輕喚:「哥哥。」
  秋燦不ス的撇嘴翻白眼,心道:「哥什麼哥,夠了沒有?你這傻小子。虧你們還兄弟相稱!」
  「秋燦哥哥。」

  秋燦神情凝滯,看到嚴樺又低喚道:「走了麼?秋燦……」

  「在這兒。」秋燦出了聲,他不清楚這兒有沒有人暗中保護龍霜城的二當家,但他知道嚴樺不會害自己。雖說如此,他還是習慣藏匿身影,並不露面。
  「秋燦哥哥!」
  「嗯。」秋燦應了聲,打趣的說:「真讓你料中,有朝一日我們會相逢。我還以為你忘記了。可是你怎麼曉得我此時此刻會在?」
  嚴樺微笑未答,只說:「我就是知道。哥哥一定會來找我,你過得好不好?」
  「很好。」秋燦想也不想撒謊,這對他來講是家常便飯,難得相逢,又何必聊那些過去的事情。
  嚴樺往前踱了步,視線好像還在找尋秋燦,他問:「哥哥,我好想你。你怎麼不肯露面,讓我看一看你。」
  「看什麼呀,你跟我不都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樣貌?」
  「不一樣。」嚴樺皺眉道:「你有的,我沒有。」
  秋燦拗不過他,悄然從暗處現身,嚴樺的目光一捕捉到秋燦就開心的跑過去,兩個人抱在一起感動了老半天,還是秋燦先覺得不好意思,稍微掙動了下。

  從小他這個弟弟就愛撒嬌,既貼心又懂事,不像他調皮搗蛋,淨是捉弄人。
  「哥。」嚴樺喊著秋燦,指尖微顫,碰了下秋燦右眼尾那顆小痣,雖然是雙生子,但嚴樺臉上可沒有這個,他告訴秋燦說:「哥你知道不?我每次想你的時候,都會在這兒,在同一個位置點痣,望著鏡子好久。」
  「是麼。」

  秋燦心疼的笑著,他知道弟弟一定對著鏡子哭過,他就沒這麼傻,若非必要就不照鏡子,也不低頭看水窪,他知道看到自己的臉就會想念弟弟。

  「哥,我一直等你,就知道你會找我的。」
  秋燦心疼的摸他頭,又拍拍嚴樺臉頰關心道:「你過得好不好?城主他待你……」
  「都很好。」嚴樺握住秋燦的手,報以微笑,忽地又收起笑容說:「你聽見、看見了?」
  「嗯。不過這是你自己的選擇,恐怕我講再多也沒用。你脾氣看起來柔軟,性子卻倔得很。」
  「哥哥還不是一樣。」
  「不一樣,我脾氣差,性子更惡劣,哼呵。」秋燦收起笑顏問:「我這麼張揚不打緊?」
  「城裡的人都在忙,又是大過年,這附近不會有什麼人。」

  他們倆互望,宛如照鏡,驀地一同笑了。

  「我好想你,秋樺。」
  「我也想你呀,秋燦。」
  「你一點兒都沒變,真好。」
  「是呀,和哥哥一樣。哥哥你聽我說,你到南方去吧。到我們一起看煙火的地方。」
  秋燦蹙眉,納悶的笑問:「就我一個人?你不一起?」
  嚴樺只是淺淺微笑,握著秋燦的手說:「你替我去吧。我已經在這兒落地生根了。」
  「為什麼?」秋燦聽得莫名心驚,他開始不太清楚嚴樺在講什麼,他握住弟弟的肩一臉擔心的問:「你不要我了?是城主不放人?還是──」

  「因為我愛他。」嚴樺神情堅決的說:「我只想待在有他的地方,所以不能跟你走。哪怕是死,我也想變成雪,落在他將要經過的地方。」

  秋燦被嚴樺的樣子震懾,這好像在講遺言似的,他開始後悔自己現身,要是他們不相見的話,他還可以懷抱希望,有天能和弟弟一起回南方去,而不是像這樣握著嚴樺冷冰冰的雙手。

  「你的手好冷。」秋燦話音忍不住顫抖。
  「因為這是夢呀。我們的夢,哥哥你不是一向都能幫人做夢的?記得小時候全村的孩子都得了瘋病,唯獨我沒事。那時就是你在保護我,還有爹娘在,所以我一點兒都不怕。你曉得我一向能預見這些,就像我說等會兒起風,要下雨,風就一定起,雨也一定下。」
  「是夢……我為什麼做夢?我為什麼要做夢?你明明活生生站在我面前啊!」

  秋燦忽地叫喊著,他抓住嚴樺的肩搖晃,嚴樺只是笑望他,然後又笑得更大聲,他終於受不了那樣瘋狂的笑聲,拿出前臂細長的飛刀朝自己掌心猛刺。

* * *

  「嚇呃!」秋燦從硬床板上彈坐起來,長髮凌亂披散,雖然天已經亮了,空氣還很冰冷,每喘一口氣都呼出白霧。

  他轉頭掃視環境,這是他租住的地方,目光落在角落的藥箱,旁邊房間傳出動靜,走出一個穿ェ鬆文士袍、髮髻一絲不茍梳在頭上的男子。

  「你醒啦。」裴清和笑笑的捧了一碗熱騰騰的藥湯擱在桌上,將落在地上的棉被撿起來放到椅子上,接著講:「喝點醒酒湯吧。我特別調過味道,不差的。」
  秋燦撓著後腦狐疑看著裴清和,問他:「我怎麼在這兒?」
  「就說酒慢慢喝才不傷身,不容易醉,你瞧,什麼都忘了不?昨晚你說去散步,大半夜都還沒回來,天快亮的時候我醒來解手,就發現你躺在外面矮榻,被子還是我幫你蓋的。」

  「謝謝,有勞。」秋燦雙手抹臉,將長髮撩到耳後,長長吁了口氣,胸口忽地湧出一股想哭的衝動。

  裴清和搖頭嘆道:「這年都過了。我不知道你遇到什麼事情,可是天天喝得爛醉實在傷身啊。」
  「現在、今天是幾日?」
  「瞧你。連日子都過糊塗,今天已經二月初二,連元宵都過很久啦。這幾天我要準備回南方,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兒走,路上好有個照應?」

  秋燦神情恍惚的消化對方的話,一時沒能搭上腔。
  是了,他日夜買醉,為的就是想麻痺喪弟之慟。嚴樺已經死了這麼久,頭七都過了。他連最後一面也不得相見,就在元宵過後的隔天,龍霜城就掛起白燈籠,說是二當家猝逝。

  據說嚴樺被人發現時,屍體漂在蓮池裡,衣衫整齊,表情安祥,好像在落水前就失去意識似的,也可能是在那前一刻掉到池裡,城裡的人說是病歿,無人懷疑。只因為嚴樺沒有什麼能被殺的理由和價值,又一向體弱,說嚴樺是病得失足落水也沒人會多想。

  可是秋燦無法接受,就算心裡覺得確實有這可能,但又總想找出一絲可疑之處。

  裴清和收拾藥箱後向秋燦喊道:「我要出門了。近午的時候會回來,順便給你買吃的。有沒有不吃什麼?」
  「都好。」秋燦喝了醒酒湯,這湯並不苦,喝起來沒滋沒味,就是有點藥香。裴清和已經背起那個沉重的藥箱出門,秋燦望著空碗有點恍惚,覺得那個人真不可思議,竟讓自己無端卸下防心。

  秋燦好歹亦是道上的人,從不輕易接受他人飲食,裴清和是不是同在江湖他也不在意,因為他習慣對任何人留心提防,偏偏大年夜就吃了裴清和涮的肉,後來又喝裴清和的醒酒湯。
  裴大夫若有心想下什麼藥,那秋燦可就是萬劫不復,但秋燦現在為了弟弟的事傷心,幾天幾夜都醉得不醒人事,就算仇家來補他一刀,他恐怕也懶得躲。

  秋燦雙手抹臉,將長髮往後梳攏,吐了口氣忖道:「想也是白想。」

  這些日裡,秋燦沒拿過一次琵琶,倒是裴清和天天去幫這兒的人看病,聽說是豐姜有個玄草堂,裴清和在那兒學醫,就是由那兒遣來的大夫,雖是私人經營的藥堂,但承接官牒及官款便會遣人到各處施藥醫病。

  這回裴清和就是接了這樣的差事,當地的官員料想也有收到通知。這兒的官員品級小、面子薄,表面是地方父母官,卻也不敢對龍霜城插手任何事。

  相較於裴清和這些日的充實生活,秋燦則是糜爛得讓人嘆氣,臉色也差了,眼下泛了K影,摸了摸下巴滿是鬍渣,怪不得裴清和看他時的表情充滿憐憫。

  中午,裴清和帶了一條紅燒魚回來配小米吃,為了秋燦的腸胃,他特地將小米和一些雜糧煮成粥。
  秋燦坐在久違的木桌旁,舉起筷子挑開魚皮,問道:「裴大夫,裴兄,你幾時要走啊?」
  「怎麼?怕寂寞呀?」裴清和打趣的回應。
  「沒有。記得把租金繳清再走。」
  裴清和差點被魚刺哽到,摸出一小袋錢開始算,桌上疊了好幾枚錢幣,他喝了口水說:「你數數有沒有算錯。」
  「唔。」秋燦還真的當人家的面數錢,一點兒都不客氣,數完收進自己錢袋,又重覆問:「那你幾時走?」
  「你這麼問法,好像巴不得我快走似的。」
  「也不是。」
  「要一塊兒上路麼?」
  「不了。」秋燦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婉拒。
  「小秋啊。」裴清和撓頰道:「我是不清楚你遇了什麼麻煩事兒,可是打從元宵之後你就這麼失意落魄的樣子,講真的挺嚇人。」
  「對不起。」秋燦喝了口粥,低頭假裝反省。
  「鬍子起碼修一下。」裴清和小聲嘟噥:「真可惜那張臉啊。」
  「裴大夫,你真是個好人。」秋燦抬頭微笑,告訴他:「我會記得你的。我長這麼大,活了近二十年,很少遇到你這麼沒什麼心機的好人。」
  「別這麼講。」裴清和拿筷子指魚說:「快吃吧,要涼了。年都過了,這兒還是冷得要命。」

  秋燦常常想,為什麼自己不是像裴清和這樣的人,單純耿直,溫文謙遜,雖然無權無勢,更沒有多餘的銀子,但是起碼能活在陽光底下。

  「我後天就要回南方啦。」裴清和語氣輕鬆的交代這事。「這地方好像也沒什麼名產能帶的,不過帶來的藥都交給接應的官員,我這箱子輕了許多啊,呵呵呵。」
  秋燦看裴大夫笑得開心,彷彿沾染了一點輕鬆的心情,但很快的又換回哀愁的神色。

  也許是因為眼前的裴大夫不是江湖人,秋燦就懶得再掛上假面,他垂眸說道:「我其實有個弟弟。」
  「哦?」
  「他跟我生得一模一樣,可是從小不住一塊兒。他讓人收養,我這趟是來找他的。」
  「那找到了麼?」
  秋燦點頭,低著頭面無表情說道:「找是找到了,可是他再也不會跟我一塊兒回南方。」
  「唔……他不認你?」
  「裴兄。要是將來我去南方,到玄草堂就能找到你對不?」
  「是啊,報我的名字就行。我說啊,既然人家不跟你走的話,你也把這份罫礙擱下不就好了,世間什麼都有盡頭,最難得的是細水長流。生來就是兄弟一場,還是好聚好散吧。」

  秋燦淺淺一笑,附和道:「裴兄說得是呢。」

  秋燦心裡悲苦不已,他怎捨得下弟弟,那一晚他確實見到嚴樺。嚴樺要他回南方,他卻不想獨自遠走,嚴樺說自己已經在這兒落地生根,好像還講了什麼,可他偏偏記不得了。

  「心裡一直惦記的人講過的話,怎麼偏偏記不得了。」
  秋燦喃喃自語,引起裴清和注目,後者隨口答道:「若是重要的事情,該想起來的時候便會想起來。」

  秋燦朝裴清和淡笑,說道:「你有過這種經驗?」
  「啊,當然。你曉得我學什麼,要記得東西可多著。」
  「人命關天,該記起時就記起了。」
  「是呀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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