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
  那年白道塵二十九歲,身旁跟著一名弟子月湛清,入道門二年,性格輕浮貪玩,雖說月湛清桀驁難馴,到底還是跟在他門下。
  他們是中界山偏東南的懸恆派,雖以道為主,但也以其他宗派為輔,融合各系之精要修煉身心。
  中界山,顧名思義就是亙神洲中央的大山,周邊有許多支脈,上空除了終年不化的雪,更有從不流散的雲層。據說在雲層上有眾多浮島,是仙人們修煉的地方,求道修仙之人趨之若鶩。

  說到懸恆派,百年前或許稍有名聲,但現在不過就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小派,專以捉鬼驅妖為生。有時這些道士、天師為了混口飯吃,常無中生有,以術法行騙,甚至以此歛財謀求聲名,由於懸恆派絕不與其同流合污,因此生活過得相當清貧。

  十七歲的月湛清正值發育,他從肩上挎的米白袋裡摸出兩顆硬饅頭,大的給師父,小的自己嗑。「師父。」他喊了聲,四周都是枯木林,往村口的道上有個破爛棚子,他跑到前頭把一張長椅撢乾淨,抓著硬饅頭喊:「師父,這兒坐。」
  白道塵面無表情走上前,坐了下來,他拿起饅頭要啃,瞄了眼月湛清,簡短道:「你也坐。」
  月湛清笑道:「師父坐就好。那椅子舊,我再坐可能垮了。」
  白道塵不再多言,張口咬了饅頭一口,他並不像道士一樣著道袍,僅是穿粗布衣,但一身淨白看起來氣質格外脫塵出眾,宛如仙人。
  月湛清看他細嚼慢嚥的好像饅頭很香似的,想起剛才抓饅頭的觸感覺得有點古怪,跟著咬了手裡那顆小饅頭,竟然無法一口咬下,他接著使勁,門牙居然陷進去,只好半含著它求救:「師父,師呼──饅頭咬偶啦!」
  白道塵端坐著瞄他,平聲輕斥:「胡說什麼。饅頭在你手裡成精了不成。」說罷便伸手拉他手腕,說也奇怪,饅頭不再沾口,而且變得軟了些。

  「吃飽再進村子。」白道塵將手裡剩下半個饅頭一併塞給月湛清,後者看他往棚外走,負手而立,仰天觀望,不由得暗自嘀咕:「吃這樣就飽,難不成真要成仙去?」
  就見白道塵回過身來一記手刀劈在月湛清頭頂,平靜說:「你雜念太多,若不好好修心養性,遲早要給妖魔勾了魂魄。」
  這一招看來不疼,可月湛清一時頭暈眼花、腦袋空白,整個人倒往棚架的柱子,扶著它把饅頭吃掉,再快步跟上走遠的白道塵。

  白道塵偶爾不免在內心嘆息,這個徒弟的個性委實不像修道之人,雖不是罪大惡極,可也和正派良善沾不上邊,太懂得察言觀色、見勢奉承,若非看月湛清一身仙骨,帶著修行的天命,斷然不會考慮收這種人當門徒。與其放任月湛清在外頭大染缸,糟蹋了天賦,倒不如收在身邊看管,或許將來真能有所小成。

  「師父,這大石太擋路啦。」通往村子的小道中央被一座鐵灰色大石頭擋住去路,還壓垮兩旁枯木,月湛清踢了它一腳抱怨:「真是的,怎麼會擋在這兒。」
  「這不是什麼擋路大石,是界碑。」
  「什麼?界碑?荒野破村子有這麼大的界碑?嚇誰呀。」月湛清因其輕浮發言又被賞了一記手刀。
  「不是村子。」白道塵探出手,掌心對著巨石隔空像在感應什麼,半晌微微攏眉低道:「是天妖。」
  「天妖?」
  「祂的浮島經過附近,界碑即是結界的一環,有一定的法力,碰上地面瘴氣起了衝突,就此現形。不過只是短暫的現形,過一會兒就會不見。」
  月湛清愣在原地盯著巨石,平常他最不愛記那些陰陽術數的東西,卻對其中經典和傳說故事特別感興趣,忽地他驚訝叫道:「師父說的浮島可是中界山上面那些浮島?天妖就是上頭修行的傢伙?真的存在麼?」
  白道塵轉頭看他一眼,接著面向巨石拈起一手印念念有詞,對於徒弟的問題雖未回應,也並不否認。

  片刻後,巨石果然形影矇矓,白道塵拂袖一揮便將其抹去,村莊入口立現。然而眼前沒有走動的村民,更無飼養的牲畜走跳,圍在村外和屋頂是數量龐大的烏鴉、鷹梟,整個村子瀰漫著一股死氣。

  月湛清本能退了半步,雞皮疙瘩全站起來,白道塵轉身吩咐:「防身的小錦囊帶上了?在這兒等為師,最晚酉時回來。」
  「師父,我也去。」
  「你只會皮毛,去了也只是扯後腿。」
  月湛清不依不撓的央求:「要是我被至Q的妖怪吃掉可怎麼辦?我保證不扯師父後腿,我不會做多餘的事,真的。」他攤著右手掌心,指尖向天信誓旦旦的保證。說來他也不是那種自掘墳墓的驢蛋,只不過沒那麼乖順而已,怎麼師父老把他當成禍精,真教人怨嘆。

  「那好,跟緊。」於是師徒倆就這樣一前一後進村。村莊裡外甭說人們的身影跟聲音,連蟲鳥鳴叫的聲響都沒有,與其說安靜,不如說是死寂。
  冰冷的空氣聞起來有股說不出的酸味和怪異,他們一進村,烏鴉全都飛到高處,居高臨下注視他們,月湛清受不了冷凝的氣氛,壓低嗓音問:「師父,你說以前認識的人請你到村子裡驅邪,我們一天只睡兩個時辰,趕了三天路過來,現在這村卻沒人露臉,會不會……」
  白道塵深吸了口氣再徐徐吁出,轉珠一轉低道:「恐怕為時已晚。」
  「就說遠水救不了近火嘛。」
  「閉上你的嘴,這疊符拿好,有什麼動靜貼了便是。」白道塵講完把袖袋裡預留的一疊黃符交給徒兒,眼尖的看到不遠處一座亭裡有些騷動,乍看是團K影,倏地飛羽四散,幾隻體形特別龐大的鳥圍在亭中啄食東西。

  「孽障。」白道塵目光看定,鳥群抬頭展翅撲飛而來,這才看清牠們三個頭共有一軀體,又一頭生三目,其餘囉嘍則銜肉塊散開。面對猛禽來勢洶洶,白道塵一派泰然鎮定,連背上劍也不出,僅併起劍指在左掌施符咒,眨眼的工夫朝妖鳥出掌,憑地颳起劇風削飛牠雙翼,空中響起慘試h耳的嘹唳。

  除此之外,白道塵身後冒出不快不慢的掌聲,就聽到月湛清點頭道:「不管何時看師父出手都覺得歎為觀止,真是乾淨俐落。」
  白道塵轉頭用眼尾冷瞟,月湛清摸摸鼻子即刻噤聲,他回頭說道:「還是晚來一步。」
  「師父,這村子是不是被那隻妖鳥給滅了?」
  「不,牠們只是來善後,真正滅村的妖魔恐怕已經逃到別處去,這種小妖怪只是跟在後頭撿便宜罷了。我們分頭去找看看還有沒有活口,你東我西,一個時辰後在這兒碰頭。」
  月湛清捏著掛在胸前的錦囊,另一手掐緊黃符退怯道:「要是又有妖鳥,我可不敢拿符去貼,那麼尖長的鳥喙怪可怕的。」
  「哼。」白道塵不以為然哼聲,從行囊裡摸出一塊板子,展開後是張羅盤,他雙眼一亮旋又將它收回袋裡,說:「我找過,村裡沒有妖怪。」
  「那張羅盤這麼神?那也順便看看有無活口行不行?」
  「它不尋常物,叫你找就找。」
  「噢。」月湛清把手插在短衫口袋,走路樣子有點痞,白道塵見狀皺眉,終於拿背上的劍隔空抽他背,他疼得哀哀叫,又跳又跑的去找活口。

  這村莊說大不大,但小也沒有太小,繞完恰好是一個時辰,白道塵回到約好的地方,卻遲遲未見月湛清身影,正思忖要不要去找,就聽到東北邊傳來徒弟驚呼:「哇啊,這啥呀!」

  白道塵二話不說飛奔過去,循著月湛清連連驚呼趕到一間破宅的院子,晾著的衣物布料落滿地,角落堆的大小甕倒下破碎,一團纏著衣物的布團被貼滿黃符並蹣跚爬行,隱約看得出裡頭是個紅色的人。

  「閉嘴,別叫了。」白道塵斥道,踱上前來到那東西面前,那傢伙抬頭用一雙無神深K的眼瞳覷著他,接著眼白一翻暈死過去。「這是人,你叫什麼。」
  月湛清嚥了下口水說:「可他全身都是髒血,我忍不住。」
  「這是條人命,豈容你開玩笑!」
  「我……」
  「哼,罷了。」白道塵懶得念這有潔癖的徒弟,不顧自己一身白衣,彎腰抱起暈倒在地上的孩子,探其鼻息、脈搏,緊接著抱進屋裡查看有無負傷,月湛清則在門口遠遠觀望。白道塵讓徒弟取些乾淨的水來,將這孩子臉及手腳稍微擦拭,似乎並無受傷,身上的血並非自己的,恐怕是被誰所護,在殺戮過後爬了出來。
  「師父,他……」月湛清想問那孩子要不要緊,不過看師父的反應是不打緊,便沒講完。
  白道塵在少年胸口摸到一塊碎玉,其色白透無瑕,本是他贈給村人供在鬼方辟邪之用,怎知如今碎成一半,另一半不知在哪兒。他目光落到少年緊握的手,試圖扳開五指查看,但少年手握得非常緊,他無奈嘆道:「看來你是故人之子。」
  「師父,我……」月湛清想說要是沒他的事,他想去找點吃的,但又怕被教訓,只好忍著。
  「你去把那些村民的遺體都埋了。」
  「噫?全部?」
  白道塵慢慢轉頭看著月湛清,威嚴而不容有異議的神態,淡淡道:「你還不去。」
  「……是。」月湛清不情不願的去完成師父交代的事,心裡忍不住嘀咕:「你根本跟妖魔一樣可怕,只不過妖魔通常不能講理,而你是不用講理。哼,真是的,也不教我至Q的法術,淨是叫我跑腿。」

  那時月湛清怎麼也沒想到白道塵所救下的孩子,此後會成為他的師弟,而且是個容易給人招災禍的傢伙,桂元洛,月湛清總戲稱他為桂圓童子。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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